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

懷舊趣味 ─ 焢窯

農田的稻作已收割完畢 大地靜默的休息 蘊藏能量 等待春耕

勤勞於農作的阿河 趁著他的農地在進入深度睡眠之前

挑了一個冬陽暖照的好時光 邀約同學一起來焢窯
對於這個「一起」同學們是有一點兒心虛 嘛有無限ㄟ感動

因為從挖土 曬土 推疊土塊搭窯 搬運燃料 燒柴升火 全都是阿河的個人秀

說要幫忙的阿村跟阿明 嘸知到底是ㄉ一兜位咧~~~~~~~!!!!!!!!!!!!!!!!!!!!!!!!   

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
燒了好久的火 終於把土塊燒紅了 阿河的臉龐已被火氣燻烘得比關老爺子的雙頰還紅哩

俗話說「主將無能累倒三軍」 我們是同學攏剩一只嘴 而把阿河操到累歪歪

幸好有阿珍 阿美 阿鳳伊ㄟ尪這幾位最佳人夫 下田輪流當「爐主」 感恩啦
 
窯被燒成熾紅之後 阿登他們把阿明 阿美阿河夫人等採買來
  
經由阿美 麗 滿 鳳 碧 邁 網 霞 霜 姿 珠們

分工清洗並用錫箔紙 濕報紙捲包以及置入牛奶罐裡的豐富食材

如玉米 菇菌 蔬菜 蕃薯 芋頭 馬鈴薯 雞肉 雞蛋等往窯坑裡塞放

然後把高溫的土窯整個打掉 用力將土塊敲碎 完整的覆蓋住食材 將它們慢慢悶熟


看阿嚴 阿河 阿輝這一畫面 突然唱起了「守著陽光守著泥.........」  

※泥中那些令人垂涎的美食

此刻的空氣中飄浮瀰漫著的正是我們難以忘懷的味道





在故鄉美麗的田野裡嬉耍 焢土窯是多數同學共有記憶 


為了敘舊 為了重溫焢窯之趣味 許多同學從北中各地專程回到大雅










2015年1月18日 星期日

Cavalia 莊子馬蹄篇的解讀者──從竇加與馬的藝術談起(上)

聯合報 蔣勳/文

2014-12-22 23:46:00

馬和戰爭,馬和征服,馬和掠奪,馬和勝利的誇耀,緊密結合在一起,也像人類強加在馬身上的鞍、韉、蹄鐵,彷彿再也脫卸不去了。然而,沒有韁、轡、鞍、韉、蹄鐵,馬就不成其為馬了嗎?……


圖一:Cavalia群馬俊美高挺。 圖/卡瓦利亞劇團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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竇加有一段時間很專注於研究馬。1860年代,他處理有關中世紀的史詩繪畫主題,畫中有戰爭場面,會有馬出現,他因此開始對馬的主題做了深入的探討。 1870年代以後,竇加關於馬的作品,多轉向當時巴黎都會周邊的賽馬場。工業革命帶動城市都會中產階級,城市居民的休閒、娛樂、消費生活,逐漸成為19世 紀末印象派的繪畫主流。竇加畫歌劇院、咖啡館、芭蕾舞,畫賽馬場,都與印象派關心都會市民生活有關。
竇加對馬的探討,甚至動用到當時新科技的攝影技術,運用莫伯里基(Muybridge)的分鏡停格技術,研究馬的動態在一秒鐘一秒鐘之間的連續變化。竇加 也用石膏捏塑馬的各種動作,試圖用立體的方式觀察和呈現馬的動態。這些「雕塑」對他而言,應該只是創作繪畫過程的實驗,他生前並沒有展出過。1917年竇 加逝世,這些脆弱的石膏模型不易保存,要到1922年才翻鑄成銅,作為許多美術館研究竇加創作的參考。
即將告別馬年,我喜愛的Cavalia群馬團體將來台灣演出,數年不見,那些俊美高挺、自由奔馳的馬匹,常在想念中。(圖一)

馬與人類

馬大約是最早跟人類親近的動物之一。馬、牛、羊、豬、狗,幾種原來野生的動物,跟人類長時間親近,被人類豢養,從「野獸」逐漸變成「家畜」,標記著上古人類文明狩獵生活演變到畜牧時代的重要變遷吧。
以動物的豢養來說,馬與其他動物性質略有不同。
羊、豬被豢養繁殖,大約是與食物、財富有關。漢代藝術裡常見許多以豬圈、羊圈為主題的陪葬陶製品,象徵著穩定的農業生活裡對財富的嚮往吧。漢字的「家」,是在屋頂下有一隻「豬」的。
牛在進入農耕的時代後,成為農業文明重要的勞動力,負責耕田,也負責載重。
狗,也是漢代中原農業區域常見的藝術主題。漢陶犬出土很多,造型大約有兩類,一種與主人親近,溫馴可愛,已是家庭寵物。另一種,露出兇惡的齒牙,對侵入者發出警告的吠叫。狗的防衛與保護性,似乎寄託著農民居家生活信託的安全感。
馬與上述被人類豢養的其他動物似乎有些不同,馬是交通工具,馬是速度,又讓人聯想到戰爭。
在一、兩萬年前,拉斯可一類的岩穴壁畫裡,已經出現馬的身影。或許也是被人類豢養,但還沒有馬鞍,沒有人類加在馬身上的韁繩,沒有人類為控制馬設計的轡頭、嚼齒,沒有為了負重釘上去馬蹄鐵,沒有方便人坐騎的馬鞍、馬蹬。
遠古壁畫裡的馬,讓我想到在廣漠的草原上遠遠看到的馬群。奔馳徜徉在天地間,低頭吃草飲水,彼此親暱玩耍。牠們或許願意走近過來,靠近人類,跟我們親近, 但不能被占有。牠們屬於自然,屬於草原,屬於無限寬廣的天地,屬於放情奔馳的大地,牠們像天空的雲或風,牠們還擁有生命的自主與自由。
人類馴養馬,訓練馬,役使馬,讓馬成為交通、負載、戰爭的工具,大概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。

埃及與希臘


圖二:埃及黃金扇柄上的馬車。 蔣勳/圖片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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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埃及和兩河流域的藝術中,都出現了馬車,出現了馬身上披掛講究的韁、轡、鞍、韉,高級金銀製品,鑲嵌珠寶,馬成為皇室貴族的「寵物」。馬不再是自然裡的馬,馬成為一種工具,標記著統治者的開疆拓土,標記著戰爭中的屠殺,標記著征服或凱旋,標記著帝國的野心與榮耀。(圖二)
 

圖三:希臘幾何造型馬。 蔣勳/圖片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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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臘在馬的藝術表現上有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。公元前7世紀左右,希臘的藝術中的馬十分抽象,簡化成幾何形,曲線、三角,頭部和身體往往只是一條直線,稚拙簡練,媲美現代藝術中的極簡(圖三)。 所以,認為人類藝術史是從繁而簡,從寫實逐漸演變成抽象,以希臘馬的實例來看,恰好相反。希臘古拙時期在前,從簡潔一步一步走向精密的寫實。在公元前4世 紀左右,希臘藝術的黃金時代,出現大量極為寫實的馬的浮雕與立體圓雕作品。藏在大英博物館一件巴特農神殿的馬頭傑作可以證明,這種建立在科學認知基礎上的 馬的藝術造型,一直是歐洲創作馬的典範。不止解剖學上骨骼肌肉的細節如此準確,有時連馬頭皮層下賁張的血管筋脈也不遺漏,寫實的精密度令人嘆為觀止。 


圖四:巴特農神殿馬頭。 蔣勳/圖片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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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臘這一時期,馬的雕塑作品成為古典藝術的不朽範本,無論後來一千年後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如達文西,必須不斷回到希臘古典,重建馬的造型研究,甚至到了19世紀,浪漫主義的德拉克瓦、傑里科,乃至於印象派的竇加,都不斷在探討馬的主題時一再重回希臘的原點。(圖四)
 

圖五:威尼斯收藏希臘馬匹。 蔣勳/圖片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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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的藝術品有許多流離掠奪的傳奇,傳說創作於古代希臘的四匹鎏金銅馬,後來流傳到東羅馬的君士坦丁堡,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,征服當時為回教占領的古都,把 四匹馬當戰利品,掠奪到威尼斯,置放在聖馬可教堂的屋頂平台上。到了19世紀,拿破崙征服義大利,又把這四匹馬當戰利品帶回巴黎,放在他修建的卡魯塞爾凱 旋門的頂部。一直到拿破崙失敗,這件飽經流離的藝術作品又再度回到威尼斯,成為博物館的珍藏(圖五)。巴黎的小凱旋門上,卻也永遠置放著原樣大小的四匹馬的複製品。 馬和戰爭,馬和征服,馬和掠奪,馬和勝利的誇耀,緊密結合在一起,也像人類強加在馬身上的鞍、韉、蹄鐵,彷彿再也脫卸不去了。然而,沒有韁、轡、鞍、韉、蹄鐵,馬就不成其為馬了嗎?

馬踏飛燕

中國歷史上,和歐洲有同樣漫長的豢養馬、役使馬的歷史,也留下許多歌頌、讚揚馬的藝術作品。
秦始皇墓裡出土了大量的馬匹,和無以計數的兵士俑一樣,排列成無邊無際的隊伍,在另一個幽靈的世界,依然供帝國的主人役使呼喚,奔馳於他野心的疆場。即使 在死亡的領域,仍然喘息嘶叫,衝鋒陷陣。每次在墓道現場,面對一排排秦馬,都彷彿還感覺得到那些馬匹徬徨於風中的憂傷眼神,令人不忍直視。
秦始皇墓的馬有一種經過高度訓練的紀律與緊張,身體肌肉緊實,沒有一點鬆懈的線條。頸部馬鬃剪得很短,像一個精悍的戰士。兩耳向前豎立,像斜劈開的竹竿,銳利而警覺,好像還在風中判斷傳來的聲音。


圖六:〈馬踏飛燕〉。 蔣勳/圖片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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始皇墓也有出土官僚階級乘坐的馬車,四匹馬拉著一輛篷車。馬匹身上有各種講究的配件,用真實的皮革、青銅串連。秦代的寫實,不僅造型逼真,連材料、功能,也幾乎都與現實中的實物相同。 中國藝術中的馬,到漢代達到了另一個高峰。1969年在甘肅武威出土的〈馬踏飛燕〉已經是世界馬的雕塑中最知名的傑作。(圖六)
武威是大漢帝國的西部邊陲,漢武帝在這一區域取得的汗血馬,像一則神話故事。
大漢帝國延續秦的生命張力,卻去除了秦在短時間擴張的過度嚴厲與繃緊的束縛。漢馬有一種活潑與自由,昂首、嘶鳴,四蹄飛動踢踏,沒有被紀律過度管束的壓 抑,完全沒有人類加諸身上的韁、轡的控制,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操控,〈馬踏飛燕〉很象徵地釋放了馬的身體的自由,俊美佻達,嫵媚婉轉,充滿生命的自信和歡 喜,這不僅是漢代雕塑藝術中的巔峰之作,也是世界文化應當珍惜、應當尊崇的馬的藝術的本質精神吧。
最美的漢馬,沒有出現在中原的農耕地區,而是產生在遊牧文化的廣漠草原地帶,〈馬踏飛燕〉必然說明著一種偉大的文明,說明著中原農耕生活方式達不到的自由 與廣闊吧。〈馬踏飛燕〉被討論得很多,四蹄騰空飛揚,如行於虛空之中,沒有重量,也沒有時間與空間。這尊作品並不寫實,馬的身體像音樂旋律,像草原上悠揚 到天邊去的歌聲,沒有阻擋,沒有限制,唯一的一隻馬蹄,輕輕點在一隻展翅的飛鳥背上,有人認為是「燕」,有人認為是「隼」,一種在草原上空盤旋翱翔的鷹 鷂。
所以,〈馬踏飛燕〉是人類不能約束、不能奴役、不能鞭撻、不能喝斥的生命,馬還原於天地間,有了自己的尊嚴。
1970年代我在巴黎看過這件作品的原件,馬首的微微傾側,口吻微張的含蓄,四蹄水平飛張的律動感,其實每一個細節都不寫實,然而卻如此逼真抓住了奔馬飛揚的動態,抓住了瞬間馬匹最完美的韻律。
時間相差不遠的希臘羅馬藝術中的馬,塑造了馬的解剖學真實。然而,漢代的〈馬踏飛燕〉,卻把寫實提高到融入了抽象律動的自由感覺。馬行走、奔馳、飛揚,超 越於無限時間與空間之上,是真實的馬,卻又把具體的寫實身體幻化提升成精神心靈性的無限嚮往。〈馬踏飛燕〉是馬的解放,其實也是一個民族內在渴望自由、尊 敬生命的文化追求。

照夜白


圖七:韓幹〈照夜白〉。 蔣勳/圖片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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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馬踏飛燕〉是大漢帝國的藝術,卻擺脫了帝國強勢的野心,擺脫了人類太過主觀的操控,讓一匹馬沒有任何束縛,沒有強加在身上的韁轡,伴隨飛鳥的身體,翱翔於虛空之中。 〈馬踏飛燕〉,在大漢帝國的邊陲,在與馬共生的自然環境中,在尊重馬的民族傳統文化裡,達到適當的自由解放。然而,馬,在漫長的人類征戰的歷史中,卻很難擺脫掉與帝國開疆拓土的鎖鍊關係。
唐代是愛馬的,唐馬的藝術,無論繪畫、立體石雕,或唐三彩的陶馬,都是藝術史上常被提到的傑作,也標誌著馬的藝術在世界史上的另一高峰。
台北故宮有著名的〈韓幹牧馬圖〉,畫上有宋徽宗的瘦金體題簽。但我看到讓我震撼的韓幹繪畫是目前收藏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〈照夜白〉。(圖七)
〈照夜白〉是一匹馬,被拴綁在短柱上。被綁住了,但似乎不甘心,還有對抗,還想掙脫,馬首鬃毛飛散如怒髮,張著口,噴著鼻息,咆嘯嘶鳴。尤其是眼神,暗黑的邊眶,一點點眼白,驚惶恐懼,透露著生命被拘禁時如此深的痛苦與掙扎。
〈照夜白〉使我想起杜甫〈丹青引〉裡的句子:「幹唯畫肉不畫骨,忍使驊騮氣凋喪」。〈丹青引〉是讚美唐代畫馬名家曹霸的,杜甫話鋒一轉,卻比較起曹霸學生 韓幹的畫風。彷彿比起老師曹霸,韓幹筆下的馬缺乏了老師的「骨」「氣」。今天看不到曹霸作品了,無從證明杜甫意見正確與否。然而看到大都會美術館藏的〈照 夜白〉,卻體會到畫馬若只是徒具形似,「骨」、「氣」都已「凋喪」,自然失去馬奔騰的生命神采。
〈照夜白〉的身體,從背部到後臀部,一線勾勒而成,略加光影渲染。那一根線,力度十足,飽滿而富於張力,彷彿隨時要彈跳而起。那是唐代特有的生命力量,可 以在杜甫詩文裡讀到,可以在張旭書法中體會,狂野而又內斂。杜甫歌詠舞蹈的句子:「來如雷霆收震怒,罷如江海凝清光」,也同樣是說〈照夜白〉生命裡動人的 收與放吧,閃動如驚天駭地的雷霆、沉靜如海上一絲波瀾不起的清光,那是唐代真正的恢弘大氣。
〈照夜白〉遵循東方藝術的「傳神」,並不完全寫實,前胸膘肉糾結,線條光影錯落,不是形似,而能真正傳達出一種抽象的馬的神髓,把〈照夜白〉的局部拆開放大,幾乎是極具現代精神的作品。



Cavalia莊子馬蹄篇的解讀者──從竇加與馬的藝術談起(下)

聯合報 蔣勳.文

2014-12-23 02:05:38


圖十二:2003年Normand Latourelle在加拿大魁北克建立了「Cavalia」團體。 圖/卡瓦利亞劇團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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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陵六駿

唐代以馬為主題的重要作品還有唐太宗墓前的石雕〈昭陵六駿〉。
〈昭陵六駿〉是跟隨唐太宗一生東征西討立下戰功的六匹名馬:「白蹄烏」、「什伐赤」、「拳毛騧」、「青騅」、「特勒膘」、「颯露紫」。戰爭過後,好大喜功 的帝王,命令畫工閻立德、閻立本兄弟為六匹戰馬立像。每一匹馬用205公分寬、170公分高的石塊浮雕造像,樹立在昭陵墓前,作為唐太宗一生戰場榮耀的記 憶,或君王一生對六匹馬的感念吧。
〈昭陵六駿〉曾經為人盜劫,打成塊狀,方便運送。1914年,其中兩件──「拳毛騧」和「颯露紫」流失到美國,重新拼接後,如今展示在費城賓州大學美術館。當時沒有被盜走的另外四件,目前收藏在陝西碑林博物館。


圖八:颯露紫與丘行恭。 圖/蔣勳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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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賓州大學現場看過「颯露紫」,描述戰爭中唐太宗李世民坐騎前胸中箭,大將丘行恭即時和李世民交換坐騎。圖中丘行恭站立,正在為中箭的「颯露紫」拔箭(圖八)。唐太宗對六匹馬都有贊語銘文,「颯露紫」贊曰:「紫燕超躍,骨騰神駿,氣讋三川,威凌八陣。」 唐代立國與馬關係很深,高祖李淵曾經為取得名馬不惜向突厥稱臣,有突厥種的馬,也才幫助李氏拿下了江山,建立強大的帝國。
〈昭陵六駿〉裡「什伐」、「特勒」、「颯露」,都帶有突厥語的名稱。〈昭陵六駿〉頸部鬃毛都修成三鬃,是突厥馴馬的習慣,也代表了乘坐主人尊貴的身分。這六匹馬神態不一,「白蹄烏」、「青騅」、「什伐赤」騰躍奔馳,與「颯露紫」胸前拔箭時的靜定隱忍,形成動靜對比。
〈昭陵六駿〉是唐代皇室對馬的尊崇歌頌,當然也與戰爭的誇耀與帝國疆域的野心有關。六匹馬身上多在戰爭中受箭傷,鞍、韉、轡披掛齊全,處處顯示帝國開疆拓 土的艱辛與榮耀。〈昭陵六駿〉的帝國精神,飽滿雄強,與漢代〈馬踏飛燕〉中追求的自由、舒暢、解放,生命還原於本質的尊嚴自信,都已十分不同了。
中國唐馬的高峰,宋代不復再見。元代蒙古族立國,馬當然是帝國的基礎。但在藝術上,劉貫道的〈世祖出獵圖〉,以全視野描述狩獵事件,馬的獨特性卻沒有特別表現出來。
元代常被提到的畫馬名家是漢族的趙孟頫、趙雍父子。趙氏是南宋皇室後裔,儒雅博學的貴族文人。被蒙古新政權視為政治樣板,官位尊崇,沒有實權,也甚少征戰 的馬上經驗。趙孟頫著名的〈調良圖〉,朔漠秋風,馬匹在風中靜靜站立,馴順安靜,牽馬的人以袖擋風,馬頸鬃毛一絲一絲在風裡飄動,技巧工整嚴謹,卻已完全 沒有大自然中野馬的放肆任性與狂野不羈了。

達文西到傑立科


圖九:烏切羅〈聖曼諾戰役〉,倫敦國家畫廊。 圖/蔣勳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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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洲文藝復興時代藝術大量表現馬的主題,馬的繪畫與雕刻都蓬勃發展。烏切羅(Paolo Uccello, 1397-1475),以翡冷翠城邦的戰爭為主題,發展了馬的各種動態描繪。被稱為「聖羅曼諾戰役」(The Battle of San Romano)的烏切羅三件歷史史詩性鉅作,目前分別展示於翡冷翠烏菲齊美術館、倫敦國家畫廊(圖九)和羅浮宮。烏切羅用近似數學幾何的準確,框架戰爭裡 的人與馬。馬的翻騰跳躍,在線條的切割裡,靜止成時間裡的停格。烏切羅彷彿隔離了馬與喧鬧的戰爭關係,使馬孤立在歷史之外。 


圖十:達文西馬的研究草圖。 圖/蔣勳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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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洲藝術中的馬,建立了科學研究的傳統,與〈照夜白〉的抽象精神如此不同。像達文西,他在米蘭時期對馬的研究,建立在精準的解剖學基礎上。達文西手稿裡留 下一幅一幅馬的研究草圖,各種不同的動態。每一個拆解開來的細節,馬的關節,馬蹄,頸項的扭轉,騰空而起的前肢,驚怒的眼精,達文西為了一件騎馬雕像,花 費長時間的研究,鍥而不捨,進入各個馬的結構細節,解剖手稿到鉅細靡遺。他的塑像模型完成,沒有足夠經費翻鑄成銅,在戰爭中毀去,然而留下的無數草圖研 究,足夠讓一個時代擁有對馬的豐富知識。(圖十)


圖十一:傑里科〈野馬〉。 圖/蔣勳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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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洛克時代歐洲新貴的君王,不乏唐太宗式的戰爭誇耀。騎在馬背上單手持韁繩,一手持權杖,耀武揚威的君王,在西班牙的委拉斯蓋茲或比利時的魯賓斯畫中,時時出現,成為歐洲各大美術館最常見的「歷史鉅作」。 這一類歌功頌德式的君王騎馬圖,到拿破崙時代達到巔峰。拿破崙征服所到之處,都留下騎馬巨像,也是單手持韁繩,白馬兩隻前腳縱躍,馬胯下是遠遠的阿爾卑斯山。人如此雄強偉大,遠遠超過自然,這類戰爭史詩性的藝術,要一直到19世紀浪漫主義興起,才有了新的反思。
浪漫主義對生命孤獨感的追求,對生命自我超越的難度挑戰,都使馬這一主題有了新的視點。
德拉克瓦畫過北非一帶的野獸搏鬥,馬與獅子的奮戰。解脫了馬與人類役使的關係,馬回到自然之中,有牠獨自面對野性的挑戰。這樣觀看一匹馬,和在帝國的榮耀下看一匹馬當然不同。
我最喜歡的是浪漫主義早夭的天才傑里科(Théodore Géricault, 1791-1824)筆下的馬,在狂風暴雨中靜靜佇立的馬,風雨欲來,馬的凝鍊靜止像巨大的搏鬥前的蓄勢待發。或者描述北非西亞草原上野馬的捕捉,馬在圍 捕中的對抗、踢踏、嘶叫,筆觸迸放,讓觀看者怵目驚心,也使我想到唐人的〈照夜白〉。(圖十一)

Cavalia

如此漫長的馬的人類歷史,如此漫長的馬的藝術歷史,我們對於馬的文明還可以有全新的反省思考嗎?
馬不再成為戰爭工具之後,自然中的馬,此後何去何從?
韁繩、捆綁、轡頭、嚼齒、馬鞍、馬韉、馬蹄鐵、障泥、橛飾、筴杖──許許多多加諸馬身上的道具,像是在榮耀一匹馬,像是在嬌寵一匹馬,但是也許已經很難反省這些物件對一匹馬的意義究竟何在?
莊子是思考過這個問題的,兩千年前,就在秦始皇大量役使馬之前,他已經如此詢問過:「馬,蹄可以踐霜雪。毛可以禦風寒。齕草飲水,翹足而陸,此馬之真性也。」
這麼簡單的詢問,也許提供了長時間人類役使馬的另外一種思考。
馬蹄,為什麼要釘鐵?馬鼻,為何要穿孔?
馬原來有屬於牠自己的「真性」。
《莊子》說得好:「及至伯樂,曰:我善治馬。」
伯樂是大家都知道最善於養馬、馴馬、管理馬、役使馬的人。
然而,讀到《莊子》下面這一段話,或許會覺得要為伯樂賞識的馬感覺到悲哀吧?
「燒之,剔之,刻之,雒之。連之以羈馽,編之以皁棧,馬之死者十二三矣!飢之,渴之,馳之,驟之,整之,齊之,前有橛飾之患,而後有鞭筴之威,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!」
人類「嬌」「寵」的馬,或許是這樣訓練出來的吧,燒之、剔之、烙之,前頭有「橛飾」,後面有「鞭筴」。
2003年Normand Latourelle在加拿大魁北克建立了「Cavalia」團體,剛開始,使人聯想到長期以來我們熟悉的「馬戲團」、「馬術表演」。
這個團體很快受到注意,在世界各地演出。
五年前我在馬德里看到這個團體,非常驚訝,當時想到的竟然是《莊子.馬蹄》篇的話語:
「夫馬,陸居則食草飲水,喜則交頸相靡,怒則分背相踶。」
我看到的是在廣闊的土地上可以「交頸相靡」的馬,是偶然發怒時「分背相踶」的馬,在巨大的帳篷裡,有真實的馬匹,「食草」、「飲水」,有與人類「相靡」之親,也有「分背」之怒。
真實的馬與科技影音攝製的馬交錯出現,提醒人類觀看大自然中馬群的奔馳、嘶鳴、食草、飲水、求偶,歡欣或孤獨。
將要告別馬年了,Cavalia要在台北演出。看這場演出,我們省悟的,或許不止是馬,而是我們自己吧。
我們可能也像馬一樣,被役使太久了,不知道自己的「真性」,忘了自己的「真性」,失去了「交頸相靡」的愛,也失去了「分背相踶」的憤怒與抗爭,「Cavalia」彷彿是21世紀《莊子.馬蹄》篇的解讀者。(圖十二)